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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只蟲子對核的剖解式記憶

來源:作者:宋長征時間:2012-11-18熱度:0


  每一次的書寫我都想進入深層的核,時間已經過去,鮮嫩的果肉已經風干,艱澀,有一種超強的韌度。我想我甚至還不如一只小小的果蟲,從事物的邊緣開始,從已經干癟的果蒂處——那或許是一枚干果最柔軟的部位,從生命伊始的地方,開花,結果,瓜熟蒂落。一只蟲子的耐心足以讓人心生佩服,它能忘記周圍的世界與喧囂,一個人,靜靜,沿著干癟的風干的紋路。由果柄處,開始一段漫長的剖解式回憶。

  鄉(xiāng)村是我書寫的源,是一條永遠不會干涸的長河??档?,??思{,他們同樣擁有一只蟲子的優(yōu)良品性與動力,在自己熟悉的柯尼斯堡和約克納帕塔法縣,沿著若干人事的脈絡,一次次深入其生命的核。我想我應該從那條窄窄斜斜的小路開始,那是一條普通的鄉(xiāng)間小徑,伸開雙手,指尖能觸摸到路兩旁玉米葉子的真實。她們在艱苦生長。記憶中,除了春天的麥子,就是這些明顯營養(yǎng)不良的玉米了,她們選錯了地方,選擇了一塊貧瘠的土地,卻再也不能往前奔跑。她們可能還不如我,當我長到一株玉米腰際的時候,就能一個人沿著這條小路去看電影。

  ——那天,不知道是晚上著涼,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,我感冒了,一邊說著胡話,一邊做夢。夢里,一層層的云團向我擠壓,推搡,我想盡各種辦法試圖解脫,都無濟于事,只能渾身無力地告訴母親,頭要裂了。過了三十年,我依然為那天母親的極不負責任而耿耿于懷,一個五六歲的孩子,在高燒時只能無望地做夢,呼喊,卻無人來管。我記得說了我要吃藥,可是仍然不見家里人有任何行動。也許他們以為,我就是一株那片鹽堿地上的秧苗吧,盡管明顯營養(yǎng)不良,卻不會因此而死去。

  分明,有人喊,高莊有電影?;秀敝新犚娙忝Σ坏膽?,說剁好了豬草隨后就去。我從一團一團的云層里擠出來,掙扎著呼喊母親,表示自己想去看電影的強烈愿望。仍然沒有任何反應,空蕩蕩的屋子里黑得沉實。我摸著自己的額頭,卻并不知道冷熱,我不知道會不會在今天死去,或者說如果沒有那場電影,就會一個人靜靜地在屋子里停止呼吸。屋子里到處是糧食霉變的氣息,幾只老鼠趁著夜色蒼茫擁進老屋,大膽,放肆,從地上跳到糧食袋子,又從糧食袋子跳到桌子上。打架。做愛。追逐,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。

  我沒有輕視自己,在以后的很多年,為了證明我的存在,我會盡量和別人有所區(qū)分。我的眼神有時會表現(xiàn)出一種異于常人的冷,那年在皖南山區(qū),一個來自明光的女孩明確告訴過我。我說如何叫做冷?她長了很多可愛雀斑的臉蛋忽然現(xiàn)出激動的紅暈。她說,你的眼中有刺,那種不軟不硬,卻能深深扎入別人敏感部位的小刺,無毒,但會讓人體內的溫度失衡。由此,我才知道我的笑里除了不為人知的滄桑,還有一種物質叫做虛偽,那種害怕讓別人一眼看穿的虛偽,先發(fā)制人,用冷峻的眼神回應每一束投來的目光。

  有些東西會永生不忘。那樣一個夜晚,當我試探著開門,卻發(fā)現(xiàn)門已落鎖。這難不倒我,從門縫中側身擠出并非難事。高莊的大喇叭已經極具誘惑力的響起,一個村子里的人大都出洞。因此,死寂包圍了這座村子。沒有月光,沒有星光,沒有風——但夜不算太黑。我像一片孤獨的葉子,飄零在路上。葉子沒有方向,沒有要去的目的地。但是我有,當我張開雙臂,觸及到真實的玉米葉子時,知道自己還活著。

  而我想要書寫的重點并不在這里,我想說的是一片紅薯地。從那天夜里看電影經過的窄斜的鄉(xiāng)路上,旁逸斜出另外一條更隱秘的小徑,通向我家的那片紅薯地。是白天,仍然是我只身一人——到現(xiàn)在我還一直認為我的童年極其孤獨,通常會一個人幽靈般出現(xiàn)在村莊或田野的任何一個角落。我躺在那片紅薯地上,張開四肢,也不能高出矮矮的紅薯秧苗。我覺得自己也長成了一株紅薯。根,極淺地附著在地表,藤蔓卻極力向四周伸延。甚至,能聽見骨節(jié)錯位的聲音。

  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片紅薯地,周圍的地形,莊稼,和樹木都很熟悉。唯獨不熟悉的,是一種凌亂的氣息。

  記得那夜看過的電影,有人說叫《月牙兒》,無邊的夜空,一輪月牙兒淡淡掛在天上,一個年老的婦人,陷入深度的回憶。年輕人,好事者,嘴里議論著這部好像來自日本的影片,充滿期待,卻又忍不住嘆息,說這片子要是不剪或許更來勁,這樣阿崎婆年輕時的裸體就能看的更加清晰。藝術,有時是無力的,在一片蒼茫之地,用同樣滄桑的筆法,去表達滄桑的人事,這只是藝術家單向度的一廂情愿。我們大多數(shù)人看到的只是表象,不能,也不會有足夠的耐心,去試圖接近本質。什么制度的腐化,什么人性的扭曲,什么血腥殘酷的現(xiàn)實,這對于生活,太過深重。

  而我變成一株紅薯的瞬間,也看見了近乎真實的畫面。喘息,貼著地面游走,像紅薯的藤蔓悄悄延伸。缺乏營養(yǎng)的玉米植株,纖細瘦弱到極致,并不能掩飾發(fā)生的真實。那是傳言的盛大開啟,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突然呈現(xiàn)在你的面前,仿若雷擊。我不能改變躺著的姿勢,只能費勁地扭過頭來,側對那片搖晃的玉米地?;秀?,下意識的恍惚往往會讓人覺得圖像失真,就像站在雪野上,望向遠處的雪天雪地,會突然雪盲,視線,由極為清晰轉化成極度黑暗。后來,我無數(shù)次將自己拉回現(xiàn)場——那片紅薯地還在,那片搖晃著的玉米地有時模糊有時清晰,只剩下我一個人長成了一株孤單的紅薯,藤蔓向四周伸延。

  那是一個多大的事件,到現(xiàn)在我仍然無從描述。后來向別人求證,那人卻瞪大了眼睛,問我當時才多高多大,哪會記得那么多事情。傳言有一說是高莊的露天電影散場之后,窄斜的田間小徑出奇安靜,有人聽見噗通一生,似有什么掉落在井里。還有另一種傳言,說傻女一邊走路,一邊發(fā)出電影里那種撩人的呻吟,自己迷迷糊糊跌進井里。我卻不知道,在看到月牙兒掛上夜空的那一刻,滾燙的腦袋一歪,就睡了過去。電影散場,身上麻木地感覺到被人踢了一下,嘟囔著什么離開,這才睜開眼,掛在兩棵大樹中間的銀幕已經落下一半。瞬間,看電影的人群流水般散去,我卻保持著十分冷靜。我努力辨識方向,盡量不讓雜沓的腳步吸引視線。來時路,一排楊樹,幾架房屋,一條深深的小河溝。說不慌亂是假,但一個人走夜路考驗的無非就是耐心,要屏住呼吸,要不被無邊的駭人的靜所湮沒,要記得路上的一草一木,哪怕一個溝坎,一道草坡。我相信,我聽見的那夜的喘息和白天在玉米地里的一模一樣,粗重,慌亂,甚至夾雜著一絲壓抑的幸福。但這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未免牽強,如今的刻畫也只能全憑臆想。我訝異于自己的勇氣,一個人從鎖著的老屋里跑出來,倒騰著細碎的步子,去高莊。如果那天的晚上有月,你一定會看見在田間小徑上游弋著一個蝌蚪似的小點,那是我的影子,每天與我相伴,做我童年最好的玩伴。

  我從紅薯地里出來,玉米地里的兩個身影一個向北一個向南。這從玉米晃動的櫻子上能看出來。紅玉是個傻子,誰都知道。小時候的了一場病,變得目光呆滯,但神經上的錯位并沒有讓這個姑娘在身體上有任何缺陷,該鼓的鼓,該翹的翹,像一朵無人看管的野薄荷,也能開出水靈靈的骨朵。我生來懼怕的只有兩種人,一種是不分青紅皂白,但卻滿腔熱血的人,或者說真正的莽徒,他會在某個固定的時刻和你不講任何道理,情面,道德,盡力展示自己盲目的所謂個人英雄主義。一種是看上去癡傻的人,他(她)的美像是假借上帝的面孔,在詰問你什么才是世間真相。你努力搜索一下記憶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是個天大的命題,卻又大而無當。你不能申辯,詮釋,你會以為只有他們才是真正的天使,自顧自地呵呵笑著,丟下呆若木雞的你。

  我收攏著自己的思緒,仿佛原本的線索并沒有絲毫錯位,卻又失之千里。窄窄斜斜的田間小徑,一場老電影,一個孤獨的孩子,一個當時在村子里一樁不大不小的轟動事件。是的,還有鹽堿地上的那片紅薯地,在不久之后起了一座新墳。紅玉的母親燒了三兩次紙錢,再沒有出現(xiàn),那座小小的墳頭幾年后也消逝了蹤跡。一起消失的還有另外一個人,胡玉廣。印象中我很少看見胡玉廣,只能大略記住模樣,三十幾歲,一臉麻子,說起話來甕聲甕氣。記得在紅薯地當我變成一株紅薯時,又站起來不久,他從南面的瓜棚里折返回來,塞給我一只大甜瓜。我在一片文章里曾經說過,我討厭吃別人的東西,毛三媳婦在遞給我一塊煮熟的紅薯之后,說真不害臊,被我當場丟進糞坑。我找不到問題的來由,是自己自命清高?不受嗟來之食。還是為了所謂的尊嚴與面子。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困惑,一個人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大可不必在意一件東西的歸屬,別人的同情心或悲憫,要在給予的時刻才能體現(xiàn)。而你也可為自己有取得這樣一份禮物的機會而感覺到世界如此美好。我想,如果路旁的乞討者的破碗換在我的手里,我會不會心甘情愿,接受那些帶有各種復雜表情符號的施舍?所以,我在胡玉廣轉身之后,毫不猶豫將甜瓜丟在遠處。

  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,你不能由著自己的思路信馬由韁,想當然從事物的表象深入內核,在偵探學上這叫邏輯鏈斷裂。當然,隨著日后的成長,墜井事件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勘查,不了了之。我,是不是可以作為一個沉默的有罪證人,卻一直無動于衷,保持著沉默的權力?

  紅薯和玉米習性大有不同,鹽堿地上的麥子和玉米細如牛毛,一旦種上紅薯,就像打了激素。秋天,大地上到處都是隆起,像鼓漲的乳房。待收貨之后,被削成地瓜干,曬滿田野,雪白,雪白,像散落一地白天鵝的羽翎。

  往事有時不能像我們想象的那樣,一片片復原。殘缺著,荒蕪著,一任時間的手悄悄抹平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。而我,蹩腳的敘述常常會出現(xiàn)一些紕漏,就像時間之神刻意玩耍的小小把戲。胡玉廣回來時已經皮包骨頭,有人說在河南的黑磚窯生活了將近三十年,吃盡了人間苦頭??蔹S的頭發(fā),枯黃的胡子,像一條暮年的老狗,茍延殘喘在村莊的眼神里。這片無關緊要的葉子即將飄落了,無人再問及當年的話題。當胡玉廣無關緊要地出現(xiàn)在那個井口時,甚至沒能聽見一聲嘆息。還是那口井,野草瘋長成老井的一把胡須,掩映著,仿佛在提醒人們該忘記的一定要忘記。

  我相信,紅薯地不遠處出現(xiàn)的那個墳頭過不了多久也會消逝的無影無蹤。我也相信,很多事情一旦發(fā)生既是走上了消亡之路。

  進入干果內部的蟲子一點點嚙咬著陰暗的歲月,甜蜜或苦澀,枯燥或勉強支撐活下去的勇氣,只有一只深入果實內核的蟲子知道。我在合上稿紙的剎那,突然覺得輕松了許多。凌亂的敘述中一個五歲的孩子,腳步凌亂,走出那片茂盛的紅薯地。

(編輯:作家網)